聆~听

不是盲目的追随,而是灵魂的共鸣。沉迷星雪无法自拔。

梧桐恨(下)

BE预警,刀中有糖,糖中有刀。

邢雪跟着李星云,一直走了三四里的山路。

这期间,李星云没有说话,她也没有。

甚至从一开始,他就没有说过,要她跟着。然而他转身就走,却特意放慢了脚步,这些举动无一不昭示着他是希望她跟着的。

邢雪心中其实惴惴,因为他的反应跟她、跟李存礼、跟通文馆所有人预料的,都不一样。

既没有震惊,也没有悲痛,仿佛邢雪和姬如雪没有丝毫的相似,或者说是,仿佛他已将姬如雪全然忘了。

然而邢雪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。

大渝村不是说话的地方,她知道他心中定有疑问,而现如今唯一能为他解惑的,就是她邢雪。

三四里的山路都颇为陡峭,直到现在,才终于有了一段平缓。

在平缓处,李星云兀地停了下来,没有丝毫征兆地一拂手,三根银针已然扣在指尖,停在了距离邢雪脖颈毫厘远的地方,而他本人,甚至头都没有回。

邢雪自认为一路上都没有卸下防备,然而这一招,仍旧是避无可避。

她能够感觉到,对方的招式并没有杀意,然而命门落在旁人手上,对于任何一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极其可怕之事。她的冷汗瞬间落了下来,呼吸也变得急促。

心口隐隐作痛,邢雪知道,毒发在即了。

也比她预料的要快,或许是情绪的起伏催发了它。

然而现在并不是一个博同情的好时机,她强作镇定,努力不让自己的痛苦外显。

“谁派你来的?”没有任何的开场白,单刀直入,直指问题的最核心。

也是,李星云,毕竟是二十岁出头就杀死了江湖第一高手李嗣源的人,或许李存礼自以为绝妙的计划,在他看来不过是不入流的小算盘。

邢雪垂着眼睛,盯着那三根随时可以取走自己性命的银针:“原来李大夫的针不是用来救人的,而是用来杀人的。”

李星云并不理会她的讽刺:“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邢雪呼出一口气:“通文馆,李存礼。”

李星云“嗤”地笑了:“通文馆还在呢?”

“在呢,想来李大夫太久没有关心江湖事,不知道如今的通文馆,也算得上是一个大派。”邢雪强作镇定,努力地去思考,如果是姬如雪,现在会如何应对,“当然,必定是比不上五年前的。”

听到“五年前”三个字,李星云终于将目光投向邢雪。

邢雪看不懂他的眼神,好像什么情绪也没有,又好像包罗了世间所有的喜怒。

姬如雪,如果是你,现在会怎么办?

这是五年来,邢雪一直会在心中问的一个问题。

每当感觉自己撑不下去了,她便去思考,姬如雪会怎么做。而每一次,她都会发现,以姬如雪的思路,真的能够找到一条解决的途径。

可是这一次,这样的方法却失效了。

她一直在被迫或主动地模仿姬如雪,也一直认为自己模仿得很像了,然而在李星云的面前,她忽然觉得自己的所有模仿、所有伪装,全都成了一面镜子,被一拳打得稀碎。

她甚至不敢去表现得太像姬如雪,也越发不敢显出毒发的样子。

“李存礼派你来做什么?恶心我?”李星云见她闪躲,便也移开目光,不再抓住刚才的话题。

邢雪没忍住笑了一声。

她当然不是在笑李星云,她只是想,李存礼精心准备的“大礼”,居然被李星云认为是在恶心他,若叫李存礼听到了,不知会气成什么样。

李星云听到她的笑声,也没有多大的反应,好像并不好奇她在笑什么。

“那我恶心到你了吗?”邢雪收了笑,她心口的撕裂感越发强烈,其实已经维持不住笑意。

“你没有,李存礼有。”李星云收了针,转回身去往山上走,“回去告诉他,想报仇只管来,但别使这些恶心的手段。”

一直以来的压迫感蓦然消失,邢雪感到松快的一瞬,一直强压着毒也抑制不住。她努力开口说出一个“好”字,然而自己却并没有听到。

到底是她没能说出口,还是说出口了,却已经无法听见?

她来不及多想,就被强烈的疼痛感吞噬,沉入了无边的苦海之中。


夏日的风总是那么无力,即使是在飞速地奔跑,也拂不去心中的燥意。

李星云背着姬如雪,麻木地向前跑着。

从通文馆到太原城门口那一段的路程里,他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的影像。

雪儿将毒酒灌下去的样子;一把将他拉起,带着他向外拼杀的样子;通文馆弟子的武器砍在她的肩上,她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,只是一剑将那人格开,继续向外冲的样子。

以及,当她脱力倒下,嘴角溢出血丝,面色因中毒而暗沉的样子。

他本该恨的,恨李嗣源,恨通文馆,恨他自己。

但他已没有时间去恨。

他只想快一点,再快一点,将追兵甩得越远越好。

到太原城城门的时候,他听到姬如雪闷着声咳了一下。

他仿佛已经丢失了的心跳到这一刻才回来,他微微侧头:“难受就不要忍着,毒血咳出来是好事,想吐也是正常的。”

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,说这话的时候,他的声音都在抖。

回答他的,是姬如雪微弱的喘息。

刚才的几针只能延缓毒发,若要解毒,必须找个安稳的地方重新施针。

李星云匆匆扫了一眼面前的道路,向着树林里奔去。

夏日是树林最枝繁叶茂的时候,横斜的枝丫从李星云的脸颊划过,他感到一阵刺痛,然而没有时间去理会,只有行动得更加小心,护住身后的姬如雪。

忽然,他停住了。

不是因为道路难行,不是因为树木庞杂,而是因为,前方有一个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人。

李嗣源。

他思考着换道将李嗣源甩开的可能性。

然而李嗣源已经开口:“李星云,你跑得比我想象的快,真叫我一阵好找。”

李星云盯着他,眼神变得凶狠。

他自知武功逊于李嗣源,但若真是以命相搏,他并不是没有胜算。

然而雪儿的毒还等着他去解。

他吁了一口气,蹲下身来,把姬如雪轻轻安放在了一块平缓些的地方。

然后,他开始旁若无人地施针。

“李星云,你在做什么?你不会还以为,你们有逃走的机会吧?”李嗣源露出一副非常奇怪的表情。

“我没有这么以为。”他一边行针,一边观察着姬如雪的面色,“你不是想要我的功力吗?你还想要什么,不如就现在,一并说出来吧。”

李嗣源看姬如雪,已经等同于看一个死人,他不明白李星云为什么还要做这种无用功,他甚至怀疑这个小子即将失去心上人,已经有些疯了。

“别费劲了,你现在就算帮她解毒,帮她吊住一口气,她也绝对撑不到回岐国。”李嗣源道,“你想用你的功力,甚至你的性命换她的性命吗?李星云,我以为,你不该是这么天真的人。”

李星云充耳不闻。

时间,他需要时间。

断肠散的毒性太霸道,他一时无法把毒素排干净,他需要至少一炷香的时间。

他的鼻尖上聚满了汗珠。

“李星云!”李嗣源不再有耐心,挥起一掌破空而来。

在这一掌袭来的一瞬,李星云抄起龙泉格挡。

李嗣源有内功护体,虽是徒手接剑,也未受伤。

李星云剑锋一转,转守为攻,向李嗣源心脉刺了过去。李嗣源微一侧身,躲过了这一剑的同时,也卸了手上招式。

“比之上一次,功力又精进了。”李嗣源眯了眯本就不大的眼睛,不给李星云喘息的机会,又是一招袭来。

这一招的势头更猛,李星云无法再分心,只得全力应战。他的手拂过姬如雪失了血色的脸庞,却一触即分,只留下一声“等我”的耳语,随着夏风消散在无边的天地。

眼见李星云飞速躲过自己的一掌,李嗣源变掌为拳,从侧方捣去。李星云一矮身,三根银针从指尖飞出,截住了李嗣源的攻势。

两人交手数十招,仍旧未见明显的胜负。

然而李星云摸了一把嘴角的血珠,知道若打持久战,吃亏的只会是自己。

念头闪过的一瞬,李嗣源又一掌袭来。这一招来得格外快,李星云躲避不过,只能硬接。

内力相交,谁也不敢放松警惕。

李星云意识到,这是一个机会:若他此时忽然收招,自己固然会被内力反噬,李嗣源,却也一定不会好受。况且自己有防备,李嗣源没有,说不定还可占得一定优势。

他下意识地朝姬如雪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。

然而那个地方,哪里还有姬如雪?

他胸口一滞,险些忘了自己还在和李嗣源拼内力,一时落了下风,吐出一口血来。

李嗣源哪里知道他转过诸多的心思,只道他力竭,笑了笑:“你不是想杀我吗?就凭这点本事?”

他的话音还未落,一道蓝色的身影,已然携着一股剑风,从他的身后袭来。

“雪儿不可!”李星云再顾不上其他,脱口而出。

然而与此同时,姬如雪的剑已经刺穿了李嗣源的身体。

致命的一击使得李嗣源无力再与李星云对抗,两人庞大的内力失去平衡,尽数向姬如雪泄去。

她纤细的身体被震得后退数米,最终无力地倒下。

“雪儿!”李星云顾不得去看李嗣源的死活,抓上姬如雪的手臂,给她把脉。

余毒未清已成小事,强力的内伤已将她的心脉震碎。

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在心中想明白之前,视野已经一片模糊,泪水聚沙成塔,飞速地夺眶而出。


李星云猛地睁眼,挣扎着坐起来,剧烈地喘息。

蝉鸣声声,击碎了往事的梦。

自五年前那一战后,他总是多梦。但许是有意逃避,他很少梦到那一天的事。

今日会梦到,或许是因为,那张脸。

他不知李存礼是否真的指望靠这张脸杀死自己,但他知道,自己真的被她唤起了那可怕的梦魇。

自从姬如雪殒命,他有无数次想过随她而去。

最接近死亡的一次,他已经将自己沉入水中。

他不记得那是哪年,哪月,只记得那天的湖水格外凉,寒意沁入他的肌肤,直入骨髓。窒息的感觉一点点剥夺他的意识,水下无数繁杂的声音钻进他的耳中,使他想起灯前月下的每一次低语。

“星云……”

她每一次的呼唤,或是柔情,或是急促,裹挟着他无处可诉的爱,冲击着残存的意识。

千百次的呼唤,最终汇成了一句话:“我死前,会为你杀出一条生路。”

这是她生前对自己说过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。

他忽然睁开已经阖上的双眼,拼尽自己的全力向上游去。

直到浮出水面,“生路”二字,还在他的脑海中回荡。

雪儿用生命为他杀出的道路,他得走下去。


邢雪醒来的时候,知道自己已经挨过了这波毒发。

往常毒发,她总是因为疼痛神志模糊,又因为疼痛无法彻底失去意识,被反复拉扯,看不到尽头。然而这一次,她似乎很快就睡了过去,中间甚至没有惊醒。

她有一瞬间怀疑,她的毒,不会已经被解了吧?

然而她也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。毕竟李存礼对这种毒有多自信,她也是知道的。

她坐起来,感到有些口渴,不过可惜,无论是床头、桌上还是什么其他地方,她都没有见到水的影子。

莫说水,连一个茶杯都没有见到。

江湖传闻,李星云对姬如雪无微不至,是一个极其细心的人。

如今看来,这种“细心”,可能真的只是对某一个特定的人罢了。

邢雪找到李星云的时候,他正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,一手攥着刀,一手举着一块木头,似乎是在雕刻着什么。

也许是他才刚刚开始的缘故,她一时看不出来他在雕刻的是什么。

察觉到她的目光,李星云也没有遮掩,更没有停止动作,就这么大大方方地任由她看。

邢雪斟酌着开口:“多谢你救我。”

“毒没解,不算救了你。”李星云头也没抬,随意地回答着。

对于这个结果,邢雪并不意外,只微微有一丝失落。她勉强笑笑:“好歹是帮我续了点命。”

“夸张了,那毒本来就不致死。”李星云平淡道,“李存礼对自己所有的手下都这么狠?”

“自然不是。”

李星云终于停下雕刻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
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,邢雪也就不知该怎么继续这个话题。

江湖传闻,李星云性情十分开朗,跟他聊天绝不会冷场。

怎么到自己这一下子就冷场了呢?

“你不问点什么吗?”

“我想问的,都已经问完了。”李星云似乎笑了一下,“事情我已经弄明白了,要我给你复述一遍吗?”

邢雪都不明白他明白了什么,就疑惑地看着他。

李星云放下手中的活计,果真开始复述:“五年前李存礼找到你,逼着你模仿一个叫姬如雪的人,然而那时候的你已经有十多岁,有自己的性情和是非观念,所以你对他的行为并不认同,甚至是感到抗拒。然而你本来并不是江湖中人,也不会武功,自然没有反抗他、反抗通文馆的能力,你只能屈从于他们,去模仿这个你不认识的人,去听关于她的故事和传闻。

“你学得越来越像,或者说,以他们的标准来说越来越像,甚至有时候自己都会下意识地去思考,这件事姬如雪会怎么做,但是你的心里,对通文馆始终是不认同的。

“但是李存礼始终没有找到比你更适合的人,也没有耐心再去从头培养一个人,所以他即便发现你的反骨,也还是选择用你。权衡之下,他想到了用毒药来控制你的方法。

“这次你出来,他们自然还是不放心的,但是他们对这种毒充满信心,相信你的命是攥在他们的手里的,一定会乖乖地听他们的安排,来接近我、杀死我。

“我就弄明白这些,有什么需要纠正的地方吗?”

邢雪笑了笑:“没有。不过他们下毒的原因,你猜漏了一个。”

李星云漫不经心道:“你是想说,你是故意在毒发的日子来寻我,好唤起我一些不美好的记忆,来刺激我?”

他猜得太准了,邢雪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:“对。”

李星云点点头,反问她:“李存礼有没有想过,万一我真的把你的毒解了,你倒戈了怎么办?”

邢雪的心猛地一跳:“你能解吗?”

“目前不能。”

“目前?”

“目前。”李星云继续他的雕刻,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。

他若执意要卖关子,邢雪也无可奈何。她苦笑道:“其实你也不在乎我站在哪一方吧?我要杀你,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。”

“何必这么丧气呢?你不再试试吗?”

邢雪摇头:“即便再试一百回,也是一样的结果。其实,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,我就知道,我的任务是一定完不成了。”

“为什么呢?”李星云问。

若在从前,他可能还会说些俏皮话,诸如“你看上我了吗”之类的,然而这样的话,他已经不知多久没说过,几乎完全遗忘了。

“因为你看我的眼神。你的眼神很平静,没有一丝悲痛,或是迷惘。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,但我可以确定,你从没有一刻把我认错成姬如雪过。”邢雪嘲讽地笑了笑道,“李存礼低估了你,低估了姬如雪,更低估了你和姬如雪的感情。”

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,李星云弯了弯嘴角:“你这句话,我倒是很喜欢。”

从见到他的第一眼直到现在,李星云并不是没有笑过,然而这一笑,应当是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。

见到这一笑,邢雪才明白,为什么江湖上会说,李星云是一个开朗的人。

这笑,如同一缕阳光穿破乌云,打碎了混沌,搅破了昏黑。这一刻,李星云不再是一个暮气沉沉、浑身压迫感的男人,而是一个为心上人自豪的毛头小子。

想来,如果姬如雪还活着的话,他一定会经常这么笑吧。

邢雪道:“所以,我会把你的话传达给李存礼的。”

她指的,当然就是毒发昏迷前李星云的那句“想报仇只管来,但别使这些恶心的手段”。

李星云没有回应她这句话,反而问她:“你模仿了这么多年雪儿,难道就不想到她的墓前看看?”


李星云又想起那天。

那天他浮上水面,爬上河岸。

或许是深秋,或许是初冬,他已不记得了,只知道寒风吹在他湿透了的衣衫上,沁凉沁凉的。

他从小身体就好,哪怕是在冬天,也从没有像那天那样冷过。

他一直记得和姬如雪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,他将她冰冷的双手塞进自己的衣服,他的心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跳动着,源源不断地给心上人传递着热量。与姬如雪依偎在一起,他忘却习武之人的本能,将命门暴露给另外一个人;他也忘却冷暖,没有感到一丝寒冷。

然而那天,他却感到无比寒冷。

被水浸湿的衣物变得格外沉重,将他压得步履艰难。他挣扎着回到房间,将伴随了他数年江湖生涯的龙泉剑,取了出来,又一步步挣扎着去往姬如雪的坟墓。

龙泉也很重,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要重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用这么重的剑,重新将姬如雪的棺椁挖开的,他只知道自己没敢再看她的尸身一眼,只是将这柄很重很重的剑,放进了她的棺材。

贴着她的佩剑素心,放进了她的棺材。

然后,棺木重新合上,棺椁重新入土。

他没敢再看她一眼,只在一切结束后,在心中道了一声对不起。

对不起,我没能如你所愿,好好地活下去。

我胆小、怯懦,甚至差一点辜负了你的努力,把你用自己余生换来的这条生命,轻易地丢弃。

我多思、多虑,总是担心你在黄泉之下,会孤单,会受苦,我幻想着这柄龙泉剑,能够代替哪怕百分之一的我,去稍稍地陪伴你。

他不断地谴责着自己,怀着难以言说的苦痛,回到了他的住处。

这天以后,他病了一场。

医者难自医,很少生病的李星云这一病就是一个月。

一个月以后,他恢复了正常,开始时不时下山,给山下的村民看病。

现在,他又一次站在了姬如雪的墓前。

他想起那天,想起自己亲手将龙泉剑,葬入了她的棺椁。

每一次到他的墓前,他都回想起那一天。

想起他们的初遇,想起他们第一次相拥,也想起……他们的死别。

他已不流泪了,流泪无济于事,只能深埋心中。


在邢雪的视野里,李星云自从来到了姬如雪的墓前,便一直静立不动。

无悲无喜,无怨无诉,只是静默地站立。

大音希声,她知道这个人并不是不悲伤,只是凡世间的种种言语,已经不足以诉尽他的悲伤。

姬如雪,如果我能够亲眼见到你一次,见到活生生的你一次,该有多好。

她望着墓碑上银钩铁画的“姬如雪”三个字,在脑海中勾画着这个女子的形象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却是李星云率先打破了沉默:“你恨吗?”

邢雪一时不理解他的意思:“恨什么?”

“恨我,恨她。”他看了一眼姬如雪的墓碑,又问了一遍,“你狠吗?”

邢雪从没有想过,将李星云和姬如雪的名字,与“恨”这种情感挂钩。

她没有多少犹豫地回答:“我以为你会问我,恨不恨李存礼。你和她,我是不恨的。”

这个回答似乎让李星云诧异,他看了邢雪一眼。

“也许你对我的身世并不感兴趣,但我觉得,要回答你这个问题,就不能不提。”邢雪停顿了片刻,道,“我很小就没了母亲,跟着我的父亲讨生活。我的父亲是一个木匠,一个很普通的木匠,他并不比别的木匠出色,也不比其他木匠懒惰,他就是那么平平常常的一个人。

“我以为我会跟着他平平常常地长大,平平常常地过完一辈子,然而我十二岁那年,他忽然就死了。

“死于江湖人士的火拼。那天,他只是平平常常地坐在一家茶馆里,在一天里难得空闲的时间,喝一杯茶,然而他的邻桌,忽然就打了起来。他们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,我的父亲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小老百姓,他被那两个打起来的武林人士误伤了,立刻就倒在了地上。

“然而没有人救他。那两个人打得投入,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一个普通人被他们误伤,而其他的人,一看这里打起来了,纷纷躲得远远的,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里有一个人被误伤。他就这样躺在那里,流干了他的血。

“我就这样成了孤儿。我从没有想过父亲会忽然离我而去,我想不明白,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,为什么话本里代表正义的侠客,会是杀死了我的父亲的凶手。

“就是在这时,通文馆发现了我,并让我去模仿姬如雪。我尝试着以姬如雪的风格行事,用姬如雪的方式思考问题,我忽然发现,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的问题,被解开了。

“因为世事就是如此无常,生死就是这样难以预测,所有已经发生的事,都没有办法去挽回,只有走好眼前的路才是正解。江湖大侠杀死了我的父亲,因为他们没有做到真正的侠义,与其去质疑侠义,不如我自己去走这条道路,自己去诠释侠义。

“我从此不再疑惑,不再痛苦,这都是姬如雪给我带来的帮助。所以,我当然不恨她,我甚至感激她。”

李星云问:“你想做一个大侠么?”

“是。”邢雪回答得很干脆,“一个侠名远扬的大侠。”

“你的野心比雪儿大。”李星云笑了笑,“她虽行侠义之事,却从不求侠义之名。”

“所以我从来都是我,我用她的方法解我的困境,但走出来的,毕竟是我自己的路。我从没有因为模仿她而丢弃了自我,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。我很佩服姬如雪,也感到很幸运,虽然被逼着去模仿另一个人,但模仿的那个人,却是像她那样美好的存在。如果要说恨,我只会恨通文馆,恨李存礼。”

“你恨李存礼?”李星云问了一声,却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——他忽然笑了起来,不是微笑,而是大笑,纵声大笑。

这笑来得突然,让邢雪感到不解。

在这种不解的目光中,他终于停了笑:“我笑那李存礼,搬起石头,却砸了自己的脚。”


若在一个月前,邢雪绝不敢相信,自己会有亲手杀死李存礼的一天。

汩汩的鲜血从这个一身白衣的男子的脖颈流出,很快将他洁净的衣着污染。

他的脸上露出震惊与不甘,这是她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。

他还有最后一缕生命,刚好够他听完她想对他说的话。

她蹲下在,在他的耳边道:“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想杀你的吗?不, 不是我刚进入通文馆的时候,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见到刀剑就会流泪的胆小鬼,怎么可能想到要杀你呢?”

“你知道吗,从我十二岁进入通文馆开始,你的手下在我耳边提得最多的,就是姬如雪这个名字。他们总是跟我讲,如果是姬如雪,这一剑必定能够刺中;如果是姬如雪,那二人的对话定能够听得清楚明白;如果是姬如雪,定能够判别出那曲子中的杀意……

“那时候我依然没有想过杀你。我只是想不明白,我就是我,我是邢雪,不是姬如雪,为什么却要被人逼着,去做姬如雪。

“但是忽然有一天,当我被你的一个手下打得遍体鳞伤的时候,忽然我忍痛拔出了剑,将那人的手臂给砍断了。我不知道我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这么做的,也许是真的忍得太久了,到了极限吧。在那一剑砍出去的一瞬间,确实有害怕的情绪闪过,然而紧接着的就是快意。我笑了,问了他们一句‘如果是姬如雪,是不是会这么做’。他们一下子全都沉默了,我就知道,是我赢了。

“从那以后,再也不需要旁人来告诉我,如果是姬如雪,会怎么做。我只需要做我所做,然后反问他们:如果是姬如雪,就会这么做吧?

“从那以后,我好像真正明白了姬如雪是一个怎样的人,也真正认同了她的一些想法。

“于是我第一次想到,你,这许多痛苦的源头,才是我真正应该杀死的人。

“谢谢你让我模仿姬如雪,是她让我明白,我应该恨你,应该杀你。”

她说完,伸手将李存礼的眼睛阖上。

他当然不会再睁开了。


她缘着青城山弯弯曲曲的山路,一路向上。

走到那个小院的时候,果然李星云又坐在台阶上,进行着他的雕刻。

他并没有抬头,却显然已经听到了她的动静,道:“解药拿到了?”

“拿到了。”邢雪停在距离他五步的地方,“和你预料的一样,在他的怀里随身带着。”

李星云点点头:“那么你以后,就不再会遭受到毒发的痛苦,也不会有性命之忧了。”

邢雪忍不住心中的疑惑:“你既然预料到他对我不会放心,预料到他会亲自来,也已经出手将他重伤,为什么却要将他的命留给我,让我来取?”

“因为你更需要。”他平淡道,“一直怀揣着对一个人的恨意而无法发泄是很痛苦的,你需要这样一个机会。”

邢雪知道他不会无端发此感慨,这也许和她一直好奇的,姬如雪的真正死因有关。

姬如雪到底是怎么死的?

这个问题在她的舌尖萦绕了千百遍,然而最终,她还是将它咬碎,吞回。

她不忍心再多问这相关的问题,哪怕一个字。

她浅薄地安慰:“人总要从痛苦中走出来。”

“对,所有人都应该从痛苦中走出来,但不包括我。”他专心地雕刻着,用如同呢喃的语调道,“我走不出来了,也不准备走出来。”

邢雪知道他指的是什么,她也知道她是劝不了他的,能劝他的人,在这座山中长眠。

李星云继续着刚在的话题:“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,我要做的事,现在只剩下一件。”

他没有说完,但邢雪已经明白。

守着姬如雪的坟墓,就是他要做的唯一一件事。

“江湖上的事,你真的再也不管了?”

“不管了。这江湖,以后就是你们的江湖。”李星云说着,难得的露出一个笑,“祝你早日成为名噪江湖的邢女侠,让我在这青城山,也听到你的大名。”


邢雪离开青城山的时候,最后看了一眼李星云手中的木雕。

这个作品已经初见雏形,依稀可以辨认出,是一对相依相偎的兔子。

她知道今年的生肖是兔,也知再过半月,便是他与姬如雪初见的日子。

她依依稀稀,能够猜出他沉浸于此事的原因。

她从未听说过李星云有什么雕刻的爱好,这或许,便是他和姬如雪在无人的静处,在喁喁的私语中,偶然定下的什么约定吧。


半个月后,太原城

“你,你到底是谁?”一阵极迅速的剑影后,在太远欺男霸女了一个月的恶霸捂着脖子,强撑着最后一口气,问出这样一个问题。

邢雪收剑入鞘,干脆利落。

“邢雪,无门无派,四海为家。”


同一天的青城山并非晴朗日子,到入夜时,更是刮起了疾风。

秋雨送寒,李星云知道,这是将要入秋的征兆。

他将终于雕好的一对兔子放在了柜子上,那里已经摆好了七对不同的动物。八对不同的动物按照生肖的顺序摆在一起是十分壮观的,然而他并没有多看,只是将窗户关上,于夏夜最后的虫鸣中入眠。

睡梦之中,他又仿佛回到了过去。

梦中的他在雕刻着他的第一个作品,那是两只猴子。

那时候的他技艺并不纯熟,好在他常年用剑,手上对力道的把握还是比较精准的,不至于笨手笨脚到伤了自己。

脚步声传来,他知道是姬如雪。

他下意识想要把东西藏起来,然而她的声音却在他的动作之前:“别藏了,我早就看到了。”

李星云有些尴尬地笑了笑。

“雕得挺好的,准备送给谁?”姬如雪坐到他身边,用一种非常平静的语气问他。

他知道她是故意在调侃他,便也开玩笑道:“不知道,大约是某个喜欢明知故问,但是偏偏叫我神魂颠倒的姑娘。”

姬如雪轻轻笑了一声。

这个笑容刚好被李星云捕捉到了,他一下子忘记了手中的活计,只是一个劲地看。

无论看多少遍,他的雪儿都是那么美。

刻刀和那尚不成熟的作品不知何时被丢到了一旁,它现在和未来的主人,已经拥吻在了一起。

姬如雪抓住空隙,四处张望了一下:“门窗都还开着,还是大白天。”

“你不是耳朵好吗,你听听看,这周围有旁人吗?”

姬如雪下意识地去听,然而并没有听到旁人的声音,只听到了李星云在自己身上捣鬼的声音。

她对于男女情爱,还算是看得较为洒脱,但仍是忍不住有些脸红。

“你听了吗?”这个高大却幼稚的男子故作认真地问她。

“闭嘴。”她捂住他试图说出更放浪的话的嘴,却立刻感受到他更猛烈的撞击。

一室旖旎,不但不因门窗大开而消散,反而更加浓烈,更加不可遏制。

待一切结束,李星云才发现自己的作品早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。

姬如雪想要撑着身子起来帮他找,又被他按回去:“算了,反正刻得也不好,丢了就丢了,正好重新雕一个。”

姬如雪便也不再纠结,转而问他:“怎么忽然想到雕这个?”

“不是忽然想到,我已经想了很久了。”李星云摩挲着爱人的头发,“我准备以后每年按着生肖,雕上一对,直到第十二年,雕完十二对。然后呢,这十二对雕像,就全部摆在你的床头,你每天一睁眼,除了看到我,还能看到它们,立刻就能感受到我对你的爱!”

姬如雪忍不住笑:“这竟是个十二年的大工程。”

“是啊,你就等着收吧。”

姬如雪眉眼弯弯,笑意不减:“一年才送我一对么?你可真小气。”

“一下子雕完都给你了,你拿着跑了怎么办?就要一年一对,才好……”李星云故作神秘,凑到她的耳边,耳语道,“勾住你啊。”

他的呼吸拂过耳廓,姬如雪蓦地转头,朱唇擦过他的脸颊,以更加柔情的声音低语:“你已经勾住我了。”

更不要脸的事都做过的李星云,此时却忽然红了脸。


雨声中,李星云从梦中醒转。

此时尚在夜半,他打开窗,立刻感到了秋风的凉意。

他的屋前种了一棵梧桐树,黑暗中,他看不清它现在的模样,只能听见一声一声的,雨点打落的声音。

秋雨和着凉风吹走梦中的那点旖旎,倾诉着已成事实的别离。

梧桐叶上三更雨,叶叶声声是别离。

惟愿她在另一个世间,莫要承受与他一般的苦楚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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